爷爷的书房

王维贤

爷爷的遗体告别仪式将于两天后的上午举行。

这几天,许多国家和全国各地的悼念函件就像雪片一样纷纷飞向家中(也有通过科学院转来的),铺展在爷爷书房的茶几上。父母忙得无暇顾及其他,也就任我单独呆在爷爷的书房里,一呆一整天。

我蜷在爷爷常坐的沙发上,小心翼翼将整个人都容在其中。我害怕离开这个由温暖回忆构成的世界,沙发上至少留有爷爷未带走的气息和未被掸去的白发。我摸着它们似乎又看见了爷爷爽朗的笑。印象中的爷爷总是这般慈祥,他常常微笑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,却从不把生活的小事放在心上。他淡泊名利,这就使爷爷在九十高龄,白发依然只有零星几根。我曾听父亲说起过文革的那段日子,伤害与痛苦几乎天天伴随着爷爷,一家人的分分离离,儿子们的远派它方,自己被迫隔离审查和挨没完没了的批斗。爷爷身边的一些朋友未能熬过这苦难的十年。可爷爷,不但坚强的走了过来,而且在十年的阴霾过后,在面对无数的道歉信时,只说了一句话:“我都忘记了”。正是在这间书房里,爷爷亲笔圈去了科学院给国务院关于“人工合成牛胰岛素鉴定成果”中自己的名字。大度、宽广、谦虚的胸怀或许正是爷爷长寿的秘诀。

我抬手打开沙发旁的立灯,柔和的橙黄色灯光洒在身上,也照亮了书架上的半壁书,有灰了。我想起十年前,我搬来寄住在这里。每天晚上到了爷爷打开这盏灯的时候,我就会兴冲冲的跑进书房,拿着打有“五角星”的作业本或是老师的表扬来与爷爷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悦,爷爷会轻轻抱起我放在他的膝盖上,等我安静之后,讲一两个简单而易懂的科学小故事作为奖励。爷爷讲得很好,这使我多次将故事的原理用于学校办的小发明比赛上。两三年后,每天晚上到了爷爷打开这盏灯的时候,我会认认真真地进入书房,拿着一本英语书来请教单词的读法,爷爷会让我搬过一把小椅子坐在灯下,用手逐个指着单词,用他纯英式的发音教着,祖孙俩的声音久久响在书房。至今,我还记得问的第一个单词是“coat”。再后来,每天晚上到了爷爷打开这盏灯的时候,我会充满疑惑而带有几分严肃地步入书房,带着许多的学习问题和思考。这时的爷爷已经不再抱得动我,而我也已经明白书房是家中的重地。于是,我每次都会站着听完爷爷的讲话,至今记得问的第一个问题是,爷爷为何不顾他的英国导师和剑桥科学同仁的一再挽留,执意回到中国。我得到的回答是“那是我的祖国”。话虽然不长,却从此在我心中播下一颗爱国的种子。更多的掌灯时分,我会选择不进入书房。我知道,每到这时爷爷一定在思考许多重要的科学问题或者翻阅书籍,我不愿去打扰爷爷,我长大了。

台灯下,一个女孩悄悄成长;台灯下,一个老人慈祥的看着这一切,慢慢走了。台灯下,书房内,不会再有一老一少其乐融融的身影,不再会有一老一少交流、读书的声音。不会了……

门口传来父亲忙不迭的呼唤,他让我帮忙去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。

我揉了揉眼睛,灯光虽然不刺眼,但眼睛中潮了一片。我马上下了地,双脚由于长时间弯曲有点麻木。带着迟疑,我走向书房的门。

最后环视一眼书房,爷爷似乎坐在沙发上,坐在灯下,对我微笑。

“晚安,爷爷”,按照惯例,我掩上门,离去。